腐草青桑

【山鬼谣中心】日出 章二十

前阳天殿镇殿使和他三个徒弟带着丑妹赶来天稷山的速度不可谓不快，实在让人想不出这么短的时间里能发生什么事情，可南峤肉眼可见地萎顿了下去，好像刚刚被主人呵斥过的金毛狗狗——千钧知道这个比喻显然有点不恰当，特别是当比喻对象是南峤这样奇葩到逆天的存在的时候，可他再也想不出什么更合适的描述了。他又看了看芃野，高大的黑发人如往常一样面如止水，深不可测；又看了看湘灵，女人依然穿着非常不适合战斗的石青色曲裾，表情懒散。她察觉到了千钧的视线，冲他不露齿地笑，做口型道：专心听讲！

山鬼谣正在布署进山的路线，听起来条条是道，就是……啧，怎么说呢？感觉不是那么“山鬼谣”——倒更像是弋痕夕的路数。千钧皱眉想了想，也没能找出什么漏洞，便和众人一起领了命。部署完了最后一道指令，山鬼谣看着面前的简易沙盘，沉默片刻，忽然道：

“对了，还有一件事。”

“啊？”游不动问，然而一环金色元炁已不知何时在远处浮空而起，瞬息收拢到中心，消隐不见。辗迟愣愣地眨了眨眼，只见大环圆心处的简易沙盘抖了抖，瞬间被震了个粉碎。

“那是……”同为金属性的碧婷睁大了眼睛。

“鉴于刚刚发现了有敌人窃听，”山鬼谣轻快地说——等会儿，他是什么时候布下的探知阵势——“以上计划全部作废。游不动，拿你的侠岚包来。辗迟和丑妹在外边呆着，剩下几个，从你开始，给我一个一个地排队钻进去。”

众人：“……”

……果然，千钧默想，看着同伴们一个接一个地被囫囵塞进包里。就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瞒天过海，兵者诡道——这才是山鬼谣的风格。咦，不过感觉好像还是少了点什么似的……

“诶诶，老师老师，老师啊！”南峤委委屈屈地叫唤起来，“虽然我们很蠢，但是你也不能只要这些小孩，就不要我们了啊！俗话说，茕茕白兔，东奔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哎哟！”

“更正：”湘灵笑容甜美地嘎巴嘎巴揉着拳头：“是你很蠢，不是我们很蠢。是吧山鬼谣老师，让您看我们水纵长澜火飞焰——”

“你们三个，”山鬼谣说，回身顺手把千钧也塞进了包里：“自己摸到山顶，路上所有的两仪侠岚都由你们解决。要是你们竟然能蠢到被现在的弋痕夕或第五发现——”

三把嗓子整齐划一：

“我们就去弋痕夕师叔的玄惑归心、浮丘老师的镜花蜃影和破阵统领的海市里欢乐自助一月游！”

他们的老师没有说话。白发流霜的男人摸了摸身边的丑妹的小脑瓜，看着她用流影术造出一个个人形，又帮女孩在走样的地方进行修改。这一切都完成以后，山鬼谣自己也向侠岚包走去。

“海市就不必了。”他说。

“破阵已经死了。”

南乔从钧天殿里出来的时候，全身的衣服都被汗湿透了。广场上阳光正烈，风一吹，激得他浑身一个哆嗦，颇有些劫后余生的感觉。

“咱们……咱们这就算通过了？”

“见鬼的我怎么知道啊……”湘灵看上去反倒比他还更不安，两只脚在地面上跺来跺去：“你，我估计肯定是没问题了，可是我们两个……”

“我没问题？？”南乔跳起来，“分明我才是那个最不确定能不能通过的吧，我——”

“拜托！”湘灵恨铁不成钢地指他：

“你！一个上古神兽！！不是凶兽，是神兽！一只神兽圣鸟附体在你身上，还有什么好担心的！玖宫岭要是能放过你这样的……那就是破阵统领脑子坏掉了！只有我和芃野这种无依无靠没来路没后门的才需要担心能不能……被接纳到玖宫岭的体制里……”

她说到最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开始拼命回想刚刚的试炼——救下蔡娘之前的犹豫也不知道有没有被人看出来，对蔡娘那条件反射的腿软，会不会被当成奴颜婢膝……南乔抓着脑袋愣了一愣，湘灵的话实在很有道理，然而他被迷阳镇“克父克母”的流言与嫌恶冷了太长时间，一时半刻还摆正不了“自己似乎当真是个宝贝”的心态。芃野看了看他二人，都是一副鬼迷了心窍似的样子，重重吐出一口气。他自然也下意识地回想到了先前海市之中的邬尽哮，可不过下一刻，这男孩就重拳把那恶心的渣滓揍出了脑海。

“不对。”他说，把湘灵和南乔都吓了一跳，“你说的不对，我们的确没来路没后门……但我们有依靠，有根，我们三个。”

我们有山鬼谣老师。

……芃野啊，的确是这三个孩子里最勇敢……也最坚定的那一个了。

钧天殿的大门霍地打开，三个少年立刻转过身去，看着蓝衣白发的统领从中缓步而出，他们的老师在长者身边落后半步的地方，容色平静。破阵扫视钧天广场，将那些紧张中隐含着期待的目光尽收眼底，不禁又想起一个月前山鬼谣执拗的眼神——

他们就是玖宫岭需要的人！南乔的能力绝对出色，湘灵很机灵，而芃野，他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孩子……

——都是好孩子。

都是玖宫岭需要的、也需要玖宫岭的好孩子啊。

他朗声道：

“南乔，湘灵，芃野——”

“是！”

三个孩子下意识立正身体大声应是，然而似乎有什么亮闪闪的东西直冲着他们破风而来，在脑子还没能反应过来之前，他们那被训练出肌肉记忆的身体就已然条件反射地接住了那袭来的物什：薄薄的一片，棱角圆润，冰凉冰凉的……三个人迟疑地面面相觑，又悄眼瞅了瞅上首的破阵，小心翼翼地张开了手心——

是侠岚碟！！

通——通过了吗！！

“从今天开始，”蓝衣老者笑眯眯地说，“跟在你们老师的身边，好好学习吧！”

三个小少年——三个小侠岚齐齐瞪着大眼睛，看着破阵悠悠然慢腾腾地背着手踱回了钧天殿，而他们的老师逆着天光拾阶而下，眉梢眼角是刺目阳光都模糊不了的温柔笑意。

“恭喜。”山鬼谣说。

“……我们——”南乔说，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我们，我们通过了？！我们通过了？！”

“——我们通过啦！！”

直到跟在老师身边回到了阳天殿，南乔才勉强安静下来，一路上跟师弟妹蹦蹦跳跳嘁嘁喳喳的就没停过。湘灵和他一样兴奋，而芃野虽说心下的信念已比两个不靠谱的兄姐坚定得多，毕竟到底只是个孩子，此刻的激动比任何一个得到了认可的少年都只少不多。山鬼谣同样是从这条不断渴求着认可的路上一步步爬上来的，很能理解弟子此刻的心态，知道他们现在激动得恨不能乘着窜天猴上天去把玉帝老儿给捅下来。倒不是不想成全，只是……实在还有要紧事。

“湘灵，芃野。”

银发少年一开嗓，三个孩子立刻齐齐闭嘴，三双小眼睛热切地看着老师——对他们而言，山鬼谣老师就是天神。十七岁的太极侠岚安静地看了他们一会儿，说：

“都在‘海市’里悟出侠岚术了吗？”

二人闻言均是一愣，有些意外地看了看彼此——他们并不知道在对方身上都发生了什么事。湘灵眨巴着琥珀般的大眼睛回忆了一下那种感觉，芃野垂下眼睑沉吟片刻，肯定道：

“是。”

“演练给我看一遍。”山鬼谣说。

侠岚术的领悟可遇不可求，全看机缘，错过了就再难找回那种正确的感觉。所以一旦窥见了四象之门的洞开，就一定不能偷懒，必须将那一个瞬间感发到的明悟打磨到成型为止。湘灵和芃野也明白这个道理，纷纷摆开姿势纳炁起手——趁着记忆还热乎着，让老师点拨一下，肯定大有裨益——

“——往哪儿跳呢？以我为攻击对象。”山鬼谣说。

“水克啊啊——？啊诶哟！”已经跳起来的湘灵顿时左脚绊了右脚地五体投了地。她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刚好看到芃野一条从地底下窜出了半截儿的土龙被生生憋了回去。湘灵道：

“可是老师——”

“怎么，”山鬼谣嗤笑，“还真以为你们这点四象级别的新手侠岚术能伤到我不成？动作利索点。”

“……是。”

师姐弟对视一眼，同时发了术——不，不光是侠岚术。芃野低吼一句“得罪”边欺身而上，身形闪烁着去与山鬼谣缠斗，银发少年刚格档一记直拳，只听得芃野身后传来一声娇喝：

“水坎——长澜！”

话音未落，芃野已然一跃而后，湘灵水蓝色的侠岚术汹汹而至，两条水带自女孩宽阔的单衫袖口飞出，如优伶飞舞的逶迤水袖，看似至柔而其卷挟的力道绝对不容小觑。山鬼谣挥手宕开水袖，湘灵双手微抖，两条大袖居然凌空翻卷，自后方再次袭来。太极侠岚没有回头，却如背后长了眼一般反手甩出一道炁浪，瞬间将水袖震得粉碎——

“地坤，地灵缚——”

就在湘灵侠岚术被破一刻，山鬼谣脚下土地隆空而起，化作土龙盘旋而上。少年的反应不可违不快，足尖轻点飞身上跃，躲过了龙嘴的第一咬——可地龙更快，元炁控制下的泥土瞬间卷住半空中银发少年的腰，迅速将他扯了下去——

轰的一声巨响，在山鬼谣的双足还未接触到地面的瞬间，巨龙已然在自内而外的巨力之下，灰飞烟灭。

“呼……不愧是山鬼谣老师。”芃野轻轻喘着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这条无论是力道还是速度都可圈可点的地龙，已经是他拼尽全力所能创造出的最强攻击状态，没想到还是被老师如此——轻易地击破。湘灵的手指依然有点发抖，刚刚那一道炁浪震得她手臂都发麻。山鬼谣徐徐收了元炁，看着两个多少有点沮丧的弟子，偏头道：

“南乔，你觉得如何？”

“啊啊？”刚刚被晾在一边因而有些惴惴现在却忽然被cue的南乔有点懵：

“我觉得、我觉得您厉害。”

“我倒觉得他们不错。”

山鬼谣此言一出，三个孩子的目光顿时都变得惊讶起来——无他，只是因为这个天才对于夸奖这件事，实在是过于吝啬。如果你完美地完成了他布置的某件任务而希望为此得到一些表扬和鼓励——想什么呢？山鬼谣老师只会凉凉地看你一眼，说“有力气来讨赏，看起来还是太闲”——然后再给你布置一堆任务：）能得到一句“不错”的评价，而且是在如此碾压性的惨败过后，对于阳天殿的学徒而言，绝对是不敢想象的事情。

“……不错？”芃野迟疑地问。

“不是说招式，”山鬼谣走到三个学生跟前，“而是说你们的战斗意识。你们的实力还是太弱了——”

果然这才是老师，就算是难得夸人也得先把对方损一顿。湘灵和芃野垂头丧气地想，却听得山鬼谣继续说：

“让我意外的是，你们竟然能意识到自己与敌方实力差距的悬殊，转而选择通过合作来共同攻击——配合居然还能算得上默契。芃野打头，佯攻的同时利用身形遮挡我的视线，让湘灵有机会发动出其不意的攻击——虽然完全没有起到奇袭效果——湘灵的侠岚术，特点在一个缠字，在牵制敌人、转移注意力的方面效果非常好，趁我被湘灵缠住的时候，原本退到一边的芃野再发动攻击——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战术安排得这么合理有效，我必须得说，你们表现得非常不错。”

湘灵和芃野简直受宠若惊到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因为他们真的没想那么多啊……

那就是……完全是一种配合的本能。

“我希望你们能记住。”山鬼谣话锋一转：“实力的增长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就能做到的事情。在自己还很弱小的时候，你所能够依靠的，只有同伴。虽然我一直不是特别喜欢侠岚之名意味着守护这句口号，但不可否认，很多时候一加一的确能起到大于二的效果。你不能指望靠同伴来‘守护’你，或者逞着英雄气叫嚷着要用自己的力量‘守护’同伴，那很无聊，而且愚蠢——但是，同伴的力量加在一起，远远大于一个人单打独斗，这是必然的事实。所以，碰到强大的敌人，学会用点脑子——”

“你们，记住了吗？”

三人神色一凛，靠脚立正齐声道：

“是！”

“很好。”他们的老师转过头，不知道为什么，南乔觉得自己好像被重点关照了一眼：

“现在说说侠岚术本身。湘灵，你的元炁是水，侠岚术也很符合水的特点：变化无常，柔弱胜刚强。所以，你要尽量放大这些特征，更柔、更韧、更诡计多端、变幻莫测……比如，刚刚你的术被我用力量震碎，为什么不利用水三态互化、无处不在的特点，在破散后试着再次重组呢？”

“啊！”湘灵睁大眼睛：“您是说……”

“我可什么都没说。”银发少年轻咳了一声，“至于你，芃野——对于土属性而言，你的速度已经足够让我惊讶了，但灵活性显然还有待加强。土龙略显笨重，只能困整体，不能困局部。攻防一体的特点很有创意，但攻击力不够——把敌人向下拖拽到土里算什么攻击？为什么不能在施加向下的拖拽力的同时控制元炁自外而内地挤压被土龙困住的敌人？”

芃野没说话，但他的黑瞳瞬间亮了起来。他们都是聪明的孩子，一点就透。师尊大人显然对弟子们的悟性很满意，难得地又夸了一句：

“虽然招式不太成熟，但想法都可圈可点——名字也起得还算凑合。”

大概得到了整整一个月的夸奖份额的湘灵和芃野激动到模糊，被遗忘的南乔一边酸得要命、一边慌的一匹……

“至于你，南乔——”

太极侠岚把话音拖得老长，轻轻扫了他一眼，却不再说下去了。清秋高天之下，银发少年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显得铁灰的眼眸愈发深邃。小黄毛脑门上直冒冷汗，就连标志性的傻笑都开始发飘。山鬼谣晾了他一会儿，终于纡尊降贵似的问：

“你可悟出什么侠岚术没有？”

“我我……”南乔迟疑了一下，“我不知道。我好像没有看到四象之门，但我……我确实用元炁进行了有效的攻击。”

其实何止是有效……简直太有效了一点，绝对比他们两个的厉害。就就就……就是可能只能算鸟的不能算我的……南乔委屈，可是南乔不敢说……

“还能使得出来吗？”山鬼谣问。南乔有些意外地看了看老师——他还以为山鬼谣会追问当时的细节，哪里知道金属性侠岚早把一切都探知得一清二楚。南乔握了握拳，感受了一下体内充沛的元炁——大多数时候，重明鸟都能算比较配合——然后肯定道：“可以！”

“很好。”山鬼谣颔首，“明天来这里做给我看。”

“啊？”南乔一呆，“不用……现在就看吗？”

“你跟湘灵、芃野不一样。”

南乔的目光里明白写着不解，但山鬼谣不再解释。他背过身去摆了摆手，径自向阳天正殿走去。

“解散吧，今天放你们一天假。”

“……老师有点奇怪哦。”

“不许背后说老师坏话辣鸡南乔！夸人的山鬼谣老师是全世界最帅的老师！！”

“这怎么能叫说老师坏话！只是感觉有点奇怪而已……再说老师今天都没夸我……qwq”

“谁让你笨，什么都悟不出来。”

“谁说的！！我悟出来了！！老师都认可了，叫我明天验收！！你这就是嫉妒老师说我的侠岚术跟你和湘灵的都不一样，哼！！”

“那就是因为你起不出好名字，笨蛋南乔！”

“谁说的！！我起出来了，明天等着瞧！绝对比你们两个的威武霸气！！”

“哦？叫什么？”

“叫——火离•七月流火！！”

湘灵：“……”

芃野：“……”

南乔：“嘿嘿，怎么样？！感受没感受到那霸道的热度，那如同七月盛夏骄阳一般燃烧的流火——怎么样！威武不威武，霸气不霸气，有文化不有文化——诶呦！你们两个！！为什么打我——妈呀！！”

芃野：“……太没文化了。”

湘灵：“……太丢人了。”

殿门吱嘎一声关上，把三个孩子聒噪的吵闹声关在门外，也锁住了天光。山鬼谣的脸隐在银发的阴影里，维持着掩住门的姿势，半晌没动。白得过分的面颊上，有血从嘴角蜿蜒而下。

……重明鸟，果然不是凡物，一击之威……竟至于此。

刚才居然……差点没撑住，要是在这三个意外难缠的孩子面前露了怯，那可就……太丢脸了。山鬼谣这样想着，缓缓吸气，又深又长的呼吸在进入胸腔的时候带起一阵针扎般的隐痛。他立刻原地盘膝坐下，运起元炁闭目调息，好一刻，才长出一口气。

南乔对重明鸟的控制力，还是太弱了。这神灵寄居在他的体内，却对这个年幼的宿主不以为意，遇事少听他的指挥，性子也是经不得丝毫冒犯的暴虐。而这神鸟的力量强大至此……

这不是好事。

山鬼谣缓缓睁开眼睛，深邃的银河深处，星涛微澜。

得想个办法……得想个办法。

TBC

日出第二卷：振翼•玖宫岭完

第三卷：荧惑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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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坑，我只是没考完期末考试——是的，我特么还没考完——明天最后一门，读作文学史，写作海外汉学和高级英语，professor我敲里吗。

这是近期日出的最后一次更新啦，下面我计划着力更闻香，闻香完结之后再回来写日出。下一卷就要进入大事件，需要精力集中一些。